俞挺,1972年5月23日生,双子座,上海人,自由职业建筑师。1990—1995年在清华大学建筑系求学。喜欢思考、读书、写作、艺术,更是个知行合一的建筑师。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信奉者,用互文性眼界观察世界者,传统文化的拥趸者和先进技术的实践者。教授级高工,博士。
以下内容摘自《地主杂谈》,俞挺 著;闵而尼 整理
3M之差,中日建筑师的差别
我的荷兰实习生问我,为何矶崎新的别墅在图纸上看觉得的不小而实际中的体验却觉得狭小;而我的别墅在图纸上看得不大而实际上却觉得大了许多。
我想,这就是3M的差别。我的别墅是控制在6M× 6M的基本网格下展开的。
在保持宽度的前提下,长度按1M或1.5M倍数增益。结果所有的功能用房都能精致地控制在这个模数体系下。实际建造的效果证明这个模数构建的空间舒适宜人。日本人的基本模数网格控制在3M左右。业主试图说服矶崎新将主卧面宽放大,矶崎新最后勉强放大到3.6M,最后业主不得不在局促的主卧思考他的人生。
我的结构师为了我的6M单元空间的纯净,所有柱梁都隐藏在墙板之中。而矶崎新的中方配合单位则按着3.6M的格局“安全”地设置着粗梁胖柱,结果他的细致的空间从日本到上海就变成囚笼。
其实从安藤到妹岛,6M的确是个奢侈的面宽或进深,一旦放宽到6M,长期在3M模数内思考的他们反而要在尺度上熟悉一下才能设计出中国人习惯的空间体验,否则就是不伦不类。
日本人局限在资源紧张的岛屿,他们的态度是“惜”,背后的精神是“敬”。但过分了就是“吝啬”,就是格局小,东电的鬼子就是舍不得核电站不敢当机立断封堆,结果事情越闹越大。
中国人尽管人均资源也不宽裕,但生存的空间毕竟大得多,我们的态度是“不惜”,背后的动因是“乐”,格局大。但过分了就是“浪费”,浪费的案例举不胜举,就不举了。无论“吝啬”和“浪费”都是“过犹不及”,都是失去控制力的欲望,而东方的哲学之美之一就在于如何优雅控制自己的欲望。
而3M,则是中日建筑文化的一个细微但重要的差别。学日本人,就要认真了解3M之下的历史和成果,而不是看着图片浮想联翩。要和日本人有差异,就要明白6M的体验和感受,明白这个3M的差别带来的不同,就会发现自己。
无极书院改造前
无极书院改造后
库哈斯的短板
库哈斯的短板是他没有创造形式(form)的能力,这是我的判断。卜冰同学不同意,他认为库哈斯不屑于创造形式。我的荷兰实习生也不同意,他不是设计了CCTV大楼嘛。库哈斯在diagram上的创见的确解放了建筑学的思想,这也帮助他能够在研究diagram的成果上构建“形状”(shape)正如CCTV大楼。
雷姆·库哈斯 1944年,荷兰
2000年普利兹克奖得主
库哈斯针对不同项目能够构建“形状”,有时成功,有时则失败,他控制不了,因为他“不愿意”或者他没有造型的天分,或者他根本没有控制“形状”的能力。“形状”不是“形式”(form),形状是可以即时被发现的,形式是对相似形状的归纳、提炼和升华,并据此规律和原则能够产生新的相似但不同的形状。从“形状”到“形式”的道路,和思想解放的关系不大,是艺术天分和艺术训练的结果。“形状”可以直接到“建筑”,“形式”则可以到“建筑”,也可能无法到“建筑”。
CCTV大楼,2009年,雷姆·库哈斯
其实从“形状”到“建筑”的直接道路,和思想解放的关系也不大,是艺术天分和建筑学训练的结果。而“形式”到“建筑”,则和建筑学的训练密不可分。但自从库哈斯解放了建筑界的思想后,发现和构建“形状”也不必完全依靠对diagram的研究,凭借直觉和艺术天分也可以做到。
库哈斯试图将“形状”直接变成“建筑”,但随着规模越大,他在建筑学上的短板就显现出来,缺少技术手段,甚至缺少控制和选择技术手段和细部设计的能力。缺少细部的“形状”在历经舆论的狂欢后则被趋于冷静地讨论。“他的房子都不能用”我的荷兰实习生评价道。
不过缺乏手段和细部的“形状”可以被宣言、理论以及照片掩饰成“建筑”。
但不可掩饰的是天分和训练的缺乏。
思想上没那么犀利的扎哈,当年向库哈斯求婚被拒,而她的合伙人娶了一个中国女孩后,她一个人把工作室的屏幕全砸了,但不妨碍她从俄国构成派和至上主义吸取灵感,从盖里那里挖来计算机主管,一条道地构建“形状”shape,深化成“形式”form,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style,直接用风格去构建“建筑”。扎哈还差一步,那就是从“风格”style到“学派”school。
吊诡的是,从东方到西方,场地、历史、构造、材料、结构、色彩、文脉、文化、生活等成为设计和教育所涉及的建筑学内容,而“造型”这个发现“形状”,创建“形式”的训练则被刻意回避,这不能不说是“建筑学”的短板。无论如何,就视觉评判而言,建筑也可以归于造型艺术一类,尽管“建筑”远远不止于此。
英国馆的设计师托马斯在外滩金融中心项目中被选为和库哈斯做最后角逐。(现在看来还远没有到最后)他忧心忡忡地来征询我的建议,因为库哈斯看上去不可战胜。我分析了他和库哈斯的优劣。托马斯有构建和控制“形状”的能力,有时也能发展出“形式”,他只要专注于造型,或许就有机会,结果就是这样。
托马斯的短板是什么?他没有将“形状”和“形式”发展成“建筑”的能力,他只是个3D艺术家。他最终将出局,就像在英国馆的设计深化和建造过程中出局一样。
藤本壮介
一、万能模数
藤本壮介的模数是350mm。藤本宣称350mm是基于人类活动推算出来的。175mm是楼梯踏步高,350mm是椅子高,700mm是桌子高,350mm的间层叠加可以构成除了踏步、椅子、桌子外还可以构成楼板、屋顶、书架、开放空间甚至灯具、花园和结构。多完美的350mm啊!它是万能的。
接着,藤本继续发挥,他基于350模数构建的被称为“house”的人造地形为设法停留居民提供了自助发现功能可能性的多样化的各种场所“place”。藤本兴高采烈地认为他的“house”不是居住的机器,是基本的为生活而设计的场所“place”。他好像有野心创建一个类型学“元类型”,可以和先民所利用的“洞穴”、“鸟巢”和“云”的“元类型”相比。
但这个模数仅仅是藤本的臆断。175mm作为楼梯踏步高度对于中国人而言太高了,中国的经验是150mm×300mm是舒适的尺寸,175mm可以作为踏步高度的最大值,但宽度不能超过300mm,如果是350mm宽,符合藤本的模数控制,但就意味着不舒服的迈步。
同理,椅子高度在400mm到450mm之间是舒适的,350mm更像个沙发的高度。350mm高的椅子配700mm高的桌子就意味着使用者要趴在桌子上工作,这容易让人疲惫。
藤本似乎试图创建一个万能模数控制的场所“place”来构建他的居住“元类型”。可惜,人为什么要画地为牢自说自话地将自己圈在350mm的世界中呢?
藤本也意识到这个构建的不方便,他转而诡辩道,不方便会带来机会,就像自然给人带来不方便,人可以通过设计来改变不方便,于是意外的惊喜就会出现。藤本狡猾地在这里停止,扮演了一个预言者的角色,其他的事似乎要转交给感觉“不方便”的人了。
藤本壮介 1971年,日本
蛇形画廊, 2013年,藤本壮介
可是对于先民,无所不在的自然是无法回避,它所带来的不便强迫先民对此加以改变而变得能适应先民的需求。但藤本壮介不是造物主,他的模数洞穴不会让人产生去改变它的欲望,因为大家可以选择避开它或者无视他和它!
藤本的模数是束缚自己的枷锁。看看《营造法式》,李诫设计了“变造”的原则。他将“材”分为8等。每等材的截面比例相同都是3:2,只是尺寸不同,这8等材保证了在模数控制下,工匠营造的建筑物的尺度,空间的开阖具有灵活性和丰富性。只被350mm控制的世界是监狱,是牢笼。
二、我其实很喜欢藤本的这个设计,但……
抽象的模数无法指导发现“ shape ”。藤本直接选取了“洞穴”作为“shape”的样板,在模数形成的三维网格上构建。但这个模数和“洞穴”的合成是经不住推敲的“伪学术”,它不具有逻辑的必然性,它的最终形态仅仅依赖于藤本的艺术天分。
艺术是观念的产物,艺术观念和真理无关,和天分以及偏好有关,没有对错。所以藤本的模数可以不普适,“洞穴”的引入可以生硬,但他的最终成果是漂亮的就行。
诡异的是,建筑学作为一门不自信的学科,建筑师试图把他的构想“学术”化。藤本还花了不少篇幅比较了“洞穴”和“鸟巢”的差异来为他选择“洞穴”作为造型底本背书。“鸟巢”是个构筑物,藤本的脱离“物”的模数无法落实到构筑上,所以选择体积增益的“洞穴”作为样板自然方便。而中国的“材”恰恰能够漂亮地营建从“鸟巢”发展过来的木建筑,是真正的模式语言。我鄙夷的正是这种经不住推敲的“学术”诡辩,它制造了大量婆婆妈妈的废话反而削弱了最终造型的力量。
三、深入
藤本的模数洞穴基本可以看成一个形式“form”,利用“洞穴”概念和模数控制可以创建出许多模数洞穴的不同形态。但藤本没有把它建筑化。他的诡辩暗示了这个形式“建筑化”的困难。
在库哈斯之前,建筑无所谓“建筑化”的问题。设计就是建筑到建筑,是一系列和规范、规划、构造、功能、结构、装饰和风格相联系的工作。库哈斯的研究和宣言开启了建筑造型多样化的“潘多拉之盒”,让“shape”成为建筑的重要特征而不被诟病。
“shape”需要依赖规则创建相似的“shape”,这才能将“shape”发展成“form”。但“shape”和“form”还不是建筑,需要经过一系列规范、规划、构造、功能、结构、装饰和风格相联系的工作来“建筑化”成为建筑。不经过建筑化,“shape”和“form”无法成为建筑而仅仅是个造型。藤本假惺惺地把模数洞穴的建筑化问题搁置给其他人,因为“建筑化”是苦力活。
但我不认为“建筑化”是苦力活,它是一门创造性的技术活,它决定“shape”和“form”是否能变成伟大建筑。一个建筑师深谙“建筑化”之道能保证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而他一旦还能发现“shape”和设计“form”,那他就是行业领袖。止步于发现“shape”和设计“form”的设计师无碍于成为艺术家和设计师,但总是缺了点什么。那些依赖别人“建筑化”的设计师总是显得一丝猥琐,他们的问题是投机取巧成得一时,成不了一世。
大学教的是如何发现“shape”和设计“form”呢?还是着重在“建筑化”的训练上呢?很难有一所大学两者兼顾,但大多数大学则在无知中两者兼失。在两者兼失中学习的学生才是真正的悲剧。
四、我和藤本壮介
2008年年初,我飞到鄂尔多斯,作为评委之一评议鄂尔多斯100的项目。会议刚开始,就被告之项目已经被定了调,这些别墅都可以建造,今天的评委只要给这些设计师在深入阶段提出深化意见即可。
我认为我是业主聘请的评委,我有我自己的专业考量,不需要被其他评委的意见干扰。我然后问业主代表:“你们的项目是建着玩玩的,还是要经过国家审批流程的正式的房地产项目,有无造价控制?”回答:“是正式的房地产项目,造价控制在3000元每平方米,至多3500元。”我看着门外那些高高低低的模型,想下抗震办、消防局、节能办以及规划部门审批人员看到这些项目时纠结复杂的容颜,就知道这对业主将是一场噩梦。
100个设计师,你能指望有100个好建筑师同时出现吗?这意味着要在起码10000个建筑师里寻找,召集人赫尔佐格都没有时间和资源去甄别和选择,结果是100个建筑师中更多的是滥竽充数的人。
我会接受认真细腻精致的设计,但拒绝平庸粗糙的设计,更讨厌幼稚却被无知的人吹捧为有想法的设计。我为构想动人却面临实施难度的设计而惋惜(有“shape”或“form”却无法建筑化)。但我在开始很长时间内没等到真正打动我的方案。
后来两个亚洲人将他们的设计和模型带了进来,我眼睛一亮,“你看,总有人会以出色的想法、轻松的策略、合理的技术、漂亮的造型来完成设计。”毫无疑问,他们的设计是我等待的那类好方案。这点其他人也无异议。
2011年浏览网帖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是藤本壮介设计的,但我不清楚那两个亚洲人中是否有个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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